用筷子夾菜,上海人叫搛菜,山西人叫攲菜,河南人叫叨菜

喜歡讀張愛玲,是從高中開始的。每當夕陽西下,我總會坐在窗下,手捧《十八春》,一頁一頁地翻看着,看她千轉百回的各色人生,男男女女。

多年以後,我才明白,我喜歡張愛玲,不在於她筆下的各種愛情故事,而是她的文字。張愛玲的文字是張揚的,富麗的,卻又無比細膩而悽涼,能夠探測到人內心的最深處,讓我們總會在她的文字裏面,照見了那個落寞而又倔強的自己。

民國時期著名作家張愛玲

張愛玲的文字又是世俗的,但是世俗得如此精致,“像是繞過了五四時期的文學,直接從《紅樓夢》《金瓶梅》那一脈下來”,讀之總會令人心有戚戚焉,彷佛文字在她的筆下,才真正的有了生命。

這種生命力,很大一部分是來自於她筆下大量的至今還在使用的吳地方言口語。比如,她在《十八春》中有這樣一段話:“顧太太臨時添了一樣皮蛋炒雞蛋,又派孩子去買了些薰魚醬肉,把這幾樣菜都擁擠地放在世鈞的一方。顧老太太在旁邊還時不時地囑咐着媳婦:‘你搛點醬肉給他。’顧太太笑道:‘我怕他們新派人不喜歡別人搛菜。’”

用筷子夾菜

這段話中的“搛菜”,便是地地道道的吳地方言,從古至今,一直在上海、蘇州、杭州等地廣泛流傳和使用。

什麼是“搛”

搛,讀作jiān(音同“間”),這個字在東漢許慎《說文解字》中沒有收錄,說明是個晚起字。

“搛”字最早出現在典籍文獻中,似爲北宋官修韻書《集韻》:“搛,夾持也,堅嫌切。”

這句話是說,“搛”字的意思是“夾持”(即從兩個相對的方面加壓力,使物體固定不動),讀音是“堅嫌切”。

“堅嫌切”,是古代一種常用的注音方法,叫反切法。

古代典籍

中國古代沒有拼音字母,爲了幫助人們識字,古人發明了很多注音方法,如讀若法、直音法、反切法等,其中“反切法”的影響最大、使用範圍最廣。

所謂反切,簡單來說,就是把兩個容易識別、極爲常見的字,合在一起,第一個字取其聲母,第二個字取其韻母和聲調,然後聲韻調相切,這個生字的讀音就拼出來了。

比如,上文提到的“堅嫌切”,“堅”字的聲母是j[基],“嫌”字的韻母是ian[煙],聲調爲平聲。音韻調相切,用現代普通話擬音,即爲jiān(音同“間”)。

《集韻》完稿於宋仁宗寶元二年(1039),說明至遲在北宋,將近一千年來,吳地方言一直讀這個音,是對古漢語詞匯的繼承。

古代典籍

那麼,問題就又來了,在宋代之前,用筷子夾菜,吳越一帶的方言中又是如何表達的呢?

清朝茹三樵《越言釋·上》這樣解釋道:“北人以箸取物,尚謂之夾,南人謂之兼。兼字無義,要是夾音之轉。”

這裏的“兼”,就是“搛”異寫。茹三樵是浙江會稽人(今紹興市越城區),清代《易經》學家,他認爲,家鄉人經常掛在嘴邊的“搛”,是“夾”之音轉。

所謂的“音轉”,就是語音的轉化,或語音的流轉,是指漢字由於意義分化或方音差異而產生變化,從而在書寫上改用另形的現象。

古代典籍

通俗一點來說,今天吳地方言中的“搛”,其本字應該是“夾”,大概到了宋朝的時候,語音發生了分化,由jiā(音同“夾”)變成了jiān(音同“間”),於是便新造了一個“搛”字出來。

或許因爲是個新造字的緣故吧,“搛”在文獻中的用例不是很多,一般見於明清時期的白話小說中。

如,明末清初白話小說《春柳鶯》第六回:“內有一老者,叫人斟了一碗酒,搛了兩塊肉,遞與石生。”

又,清代章回小說《紅樓夢》第四十一回裏,劉姥姥進大觀園品嘗杭州小菜“茄鯗”時,書中一口氣連說四個“搛”:“鳳姐笑道:‘姥姥要吃什麼,說出名兒來,我搛了喂你。’劉姥姥道:‘我知什麼名兒?樣樣都是好的!’賈母笑道:‘你把茄鯗搛些喂他。’鳳姐兒聽說,依言搛些茄鯗送入劉姥姥口中,……鳳姐兒果又搛了些放入口內。”

《紅樓夢》劇照

在吳地方言中,不僅僅是飯桌上的飯菜可以用筷子“搛”,爐子裏的煤球和木炭,也可以用火鉗子來“搛”,甚至小孩將飯粒掉桌上,大人往往會說“把伊搛起來。”

上海、蘇州人常說的“搛菜”,到了北方,發音又有了新的變化,比如我的家鄉山西省平定縣,那裏的人們把用筷子夾菜,叫“攲菜”。

什麼是“攲”

攲,讀作jī(音同“機”)。東漢許慎《說文解字》:“攲,持去也。”這裏的“持”,是用手握着、拿住的意思;但是,“去”字就令人費解了。清代張文虎在《舒藝室隨筆》中就說:“持去之義不可解,去疑‘夾’字之誤。”

這個“夾”字,就是“梜”。梜,讀作jiā(音同“夾”),指筷子。張文虎認爲,持去,即持梜,就是用手拿着筷子。

古代書籍

著名語言文字學家周秉鈞(1916-1993)對此有不同的看法,他在《釋攲》一文中說:“今按竹部箸飯攲也,‘持去’當是箸的合音。”箸,讀作zhù(音同“柱”),就是今天我們常說的筷子。

所謂的合音,是指由於某種原因,在一定條件下,兩個詞按音節拼讀成一個,書面上合寫成一個字,或借用另一個讀音相同而意義不相幹的字代替的這樣一種詞。

比如,我們初中語文課本上有一篇文言文,叫《愚公移山》,文中有這麼一句話:“投諸渤海之尾”,這裏的“諸”就是“之於”的合音詞。

古代典籍

“之於”二字,在快速連讀的情況下,就是“諸”。其中的“之”,代詞,指挖山挖下來的土石;“於”,介詞,到。這句話的意思是說,把挖下來的土石扔到渤海邊上去。

在近現代漢語中,合音詞現象依然非常普遍。

比如《範進中舉》:“衆鄰居道:‘這個自然,何消吩咐。’”這裏的“消”,便是“需要”二字的合音。

又,劉心武《公共汽車詠嘆調》:“‘甭買了,甭買了。’夏小麗依舊搖頭撇嘴。”這裏的“甭”,便是“不用”二字的合音詞。

不管哪種說法,“攲”就是用筷子夾取飯菜的意思。比如,唐代僧人慧琳《一切經音義》引《通俗文》雲:“以箸取物曰攲。”

閱讀古籍

由於古代書寫不規範的緣故,“攲”字在各種文獻典籍中出現了很多異體字,“欹”“敧”“槣”“椅”等,雖然字形不一,但讀音都是jī(音同“機”)。

如,宋代類書《太平御覽》引《通俗文》雲:“以箸取物曰欹。”

又,北宋官修韻書《集韻·支韻》:“”敧,以箸取物,或作槣。”

“槣”的用例,見清朝蒲鬆齡《聊齋俚曲集·禳妒咒·撻廚》:“昨日霎嫌那豬肉沒點好塊兒,雞肉槣了不夠幾塊兒,又說煮爛了海帶兒,又說蒸生了燒賣兒,少油沒鹽的涼菜兒。”

“椅”的用例,見南朝宋劉義慶《世說新語·黜免》第4則:“桓公坐有參軍椅烝薤,不時解,共食者又不助,而椅終不放,舉坐皆笑。桓公曰:’同盤尚不相助,況復危難乎!’敕令免官。”

薤,讀作xiè(音同“謝”),是一種蔬菜,在古代經常與米同蒸,調以油豉。蒸熟後必凝結,故夾取較難。

這個故事說,東晉時期,大將軍桓溫的宴席上有個參軍用筷子夾烝薤,沒能一下子夾起來,同桌的人又不幫助,而他還夾個不停,滿座的人都笑起來。桓溫說:“同在一個盤子裏用餐,尚且不能互相幫助,更何況遇到危急患難呢!”便下令罷了他們的官。

用筷子攲個菜,還能把一羣人的官帽子給弄丟了,這也是一樁趣事。

“夾菜”還有哪些叫法

現代漢語方言中,有關“夾菜”概念表達中的動詞豐富多樣,不僅有在南北均有分布的“夾”“搛”“攲”,而且還有主要分布在北方方言中的“刀”“拘”“抄”“挑”,以及主要分布在南方方言中的“鉗”“拈”“鑷”等。

從文獻記載來考察,“夾”“搛”“攲”古已有之,這是對古漢語詞匯的繼承,“刀”“拘”“抄”“挑”“鉗”“拈”“鑷”等屬於方言義位的創新。

用筷子夾菜

在北方大多數官話區,比如河南開封、洛陽,不僅僅是人以筷子取菜,甚至鳥、雞用嘴取食都可以說成“刀菜”,或者是“叼菜”,這個“刀”和“叼”,據一些學者考證,當爲“啄”,“啄,河南方言讀端母,當是古聲母遺留”。

“拘”,見於《漢語方言大詞典》“拘菜”條:“動夾菜,晉語”。在山西省忻州地區,人們把用筷子夾菜,叫“拘菜”,這裏的“拘”,其實就是“攲”字一音之轉。

“抄”,在漢語史上,有“拿取食物”義,只是所用工具不是筷子,而是匙。

用湯匙“抄菜”

如,明代張自烈《正字通·手部》:“抄,以匕抄取粒物。”這裏的“匕”,是指古人舀取食物的器具,相當於現代的湯匙、勺子之類。

又,元代關漢卿《蝴蝶夢》第三折:“我,我,我兩三步走向前,將,將,將把飯食從頭勸,我,我,我一匙匙都抄徧。”

“用匙取食物”這種用法,在中原官話,以及晉方言中仍在使用。

“挑菜”,流行於陝西漢中,屬中原官話。“挑”爲上聲,本義是“挖出、抉取、撥動”,可以用手,也可以用尖狀、細長的工具,將物體取出。陝西漢中方言中“挑”表夾取義,應該是在此基礎上的引申。

至於“鉗”“鑷”表“夾取”義,無論是古代漢語,還是現代漢語中,都不乏用例。用鉗子和鑷子夾取物體,跟用筷子的性狀相似,都是從兩個相對的方面加壓力,將物體固定不動,粵語、客語、閩語、贛語等方言中的“鉗菜”“鑷菜”表用筷子夾取飯菜,應該是在此基礎上的引申。

“拈”,本義是用手指夾、捏取物,北宋官修韻書《廣韻·添韻》:“拈,指取物也。”

如,《水滸傳》第八十九回:“張清飛馬趕上,拈起石子,望頭臉上便打。”

又,元王實甫《西廂記》第一本第三折:“二月十五日,請夫人姐姐拈香。”

西南官話方言中“拈菜”應該是在此基礎上的引申,如清代白話短篇(擬話本)世情小說集《躋春臺·巧姻緣》中,就有這樣的記載:“僱工亦恨,也不與他同桌,若是水生拈過的菜,都不肯吃,進去另要弄得。”(張文平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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