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品種
暑假不期而至,攜妻挈子,回深山小寨探望老母親。
大自然這萬物的老祖宗,對於我們在都市裏倦曲慣了兒子來說,總有沒完有沒了的新問題,供他進行探究,同時也供我們解答給他。這個還未與奶奶謀面過的五歲小家夥,他的問題也不過是,諸如山爲什麼是這個樣子?這座大山有多大,這些鳥有多少種?鳥的家在哪兒?那樹爲什麼叫鬆樹……
五歲的孩子,自然會對大自然充滿着新奇感。
妻和我卻因平時缺少鍛煉,感覺爬山吃力得比登山運動員,攀登珠穆朗瑪峯都還要吃力了。妻也是出生在山窩窩裏,小時候常與山決鬥,可如今我們都被城市的便利,將自己豢養得如此嬌弱不堪。想想人類如此發展下去,力量這個詞,將逐漸淡出我們的意識之內。由此看來,這個世界是進步了呢,還是退步了?很是讓人迷茫和費解。
見到母親,見她越方地顯老。對我們的歸來,老人自然是濁眼裏迸射出慈祥的亮光,畢竟在一起的機會少得可憐啊!當生命快結束的時候,每個人都便會想和親人多呆上一會兒,其它的恩怨得失都顯得非常的蒼白了。
安頓好我們,母親就忙着到房前屋後的園子裏轉悠,兒子也總要追在她後面,親熱得好像前世就相處過了一般,母親的目的,當然是去找尋一些她自認爲城裏沒有的新鮮食物。
不大一會兒,果然見她小背籮裏,就有一些清新怡人的青包谷、新鮮四季豆、老品種黃瓜、耗子新鮮洋芋……當然這些都是我少年時候的主食,是它們哺育我長大成人,並送我出走山寨去讀書,然後到大城市裏撈取了一張足以養活自己的“牛皮聖旨”。
再後來就忙着談戀愛結婚,做單位裏那些沒有完沒有了事情。於是對母親的關愛,和送我走出山寨的這些的青包谷、新鮮四季豆、老品種黃瓜、耗子新鮮洋芋……就淡薄了。
今天看到母親背籮裏的這些東西,就感覺到格外的親切,格外的可心,甚至有一種想頂禮膜一番的感受。
“這是自家種的,一點不受污染的老品種糯米包谷。先煮了給你們壓壓辛苦。”那幾個不起眼,小不丁點的青包谷,在母親粗糙得如同老柳樹杆的雙手剝脫下,退去了外殼,那冰晶玉潔般的糯米包谷粒,嬌滴滴、嫩生生、白亮亮地與母親黑糙的雙手,形成了強烈的反差,像一大盆牛奶裏,扔進了一塊黑布一般,使人有一種滄桑和心痛感。
母親在那已經用了兩代人的黑咕隆咚的老式竈上,濃煙滾滾地忙碌了一陣子。兒子雖然尚不懂事,然而與很不謀面的奶奶,卻有一種天然的親合力,總是尾在奶奶後面問這問那,妻想接替老母親,好讓祖孫之間相互溝通溝通,可使慣了氣電的妻,怎麼也不能燒燃那老竈膛裏的火,反被火煙薰得兩眼淚汪汪的。當然啦,做婆婆的不能見淚不救,只好替代妻煮那鍋老品種糯米包谷。
珍珠似的糯米包谷,煮熟後顯更得如出水芙蓉般嬌貴高雅。香糯糯的清香味,透着天然的柴草香味,早已經勾得五歲的兒子去抓拿了,好在母親眼明手快,否則兒子的嫩手,早已經燙傷,肯定是場大哭大鬧了。
母親吹着涼氣給兒子一粒一粒地摳糯包谷吃,我們除了餓以外,被糯包谷高貴的成色和襲人的香味所徵服,妻那吃老品種糯包谷的樣子,真是有史斯文,她哪裏是在吃,簡直就是在啃,而且吃得非常的專注,灑脫,貪婪,似乎這輩子從來沒有吃過老品種糯米包谷一般,護食的那饞勁,已經達到的絕不容任何人侵犯的境地。母親怕她噎着,勸她慢慢吃,不夠還可以到地裏。
妻一面吃,一面說:“好幾年沒有吃過這麼鮮嫩的包谷了,真是太好吃了。”
當然我得吃相一定比妻瘋狂,只是母親不好點明罷了。
我們也常在城裏賣青包谷吃,那包谷表面看來穗大,飽滿,放出金燦燦的光。可就是皮厚,味淡,鮮味少。這種新品種青包谷,不用說其它的,就連吃出來的包谷核,也是張牙舞爪地戳人手,塞人牙,滿身都是一副階級鬥爭嘴臉,白白背了一張包谷的皮。
今天吃的這老品種糯包谷,可就秀氣得多了。糯雅中帶一絲高貴的謙遜,生怕傷了你的手,害了你的牙,倒了你的胃口,儒雅得讓現代所的人都在它面前失色。就那窈窕可人的包谷核,也是謙遜得柔柔的,生怕那兒不夠小心,就傷了主人似的。
盡管我們不是那種復舊的禮教衛士,可老品種的這種儒雅的高尚,的確令我們這羣整天在新品種之間,不斷搶鬥,不斷爭奪,不斷勢利……的城市人,似乎缺少了很多人情味。
母親這次給我們品嘗了很多的老品種,老品種耗子洋芋,比起新品種洋芋來,糯雅了好幾十倍。新品種大米,那柔軟勁,活脫脫就像母親溫厚的大手。有這麼美妙的原生態的東西,老品種,加上母親的老竈,打造出來的這份溫馨,令人回味無窮,怪不得臨要回城時,五歲的兒子態度非常堅決地要留在他奶奶身邊,一回城裏受那份洋罪了。在回城的那一天,我們沒有辦法,只好捉一只不願離開山林的野生動物一般,生推活拉地將他捉着上路,害得母親頻頻擦眼淚,就是一走出了一大段路,兒子的哭喊聲和母親擦淚的動作,還交錯地留在山溝溝裏。除了無奈之外,還是無奈。
離開了山寨,我們疲於搭車,轉車。不快的感覺漸漸被疲憊所衝淡,只有母親的老品種食物,還淡香淡香地留在頰間。
感謝上蒼,不管世事如何的變遷。那各式各樣的老東西,越來越爲人們所珍愛。的確,老東西身上所擁有的品質,是任何一種新品種都不可替代的。正如我們這一家子,在現代都市的新生活中,盡管享受着一切現代的便利,可我們還是要回到原始性十足的山村,體味我們古老的活法,這是另一種活法,而對我們來說這種活是永遠值得回味的,因爲還有如我母親一樣關心我們的人,在這小山寨裏等候兒女們的歸來。
兒子不是也不願離開山寨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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