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六二年春天,生活到了最困難的時候。上級號召,見縫插針種莊稼,大力發展養殖業,進行生產自救。於是大哥就買了只小山羊喂着。小山羊一身灰藍色的絨毛,頭頂上鼓起兩個圓圓的小包。用手一摸硬邦邦的,裏面藏着羊角。隨着小羊的成長,羊角就會刺破圓包,像種子發芽衝破土壤一樣長出來。羊雖然小,下顎上卻長着一撮雪白的胡子,像個小老頭,我很喜歡它。每天放學回家,我都牽着它到鐵路邊上去吃青草。
一天天過去了,小羊慢慢長大起來。學校快要放暑假了,假期間我必須回老家看望父母。但是對小羊,卻戀戀不舍。生怕它餓着,就抓緊一切時間割了一些青草曬幹,堆放在鍋屋的牆角處,以備下雨陰天時喂它。
暑期就像流星一樣過去了。我回來後,看到拴羊的地方被打掃得幹幹淨淨,小羊卻不見了。心想可能是賣了,或者是殺了。不免有些傷感,心中有些隱隱的疼。這時侄女和侄子高興的從屋裏跑出來,大聲的喊着:“小叔回來了,小叔回來了。”侄女一把抓着我的手,緊緊的不放,親熱的了不得。侄子站在我的面前,兩只胳膊向上伸着,高過了頭頂,腳後跟向上一擡一擡的,嘴裏喊着:“抱抱。”我彎下腰,用一只手臂將他抱起來。他把突起的小嘴一下子貼在我的臉上,溼漉漉的,非常溫潤,一種親切的幸福感油然升起,沁人心脾。
嫂子笑着幽默地說:“可見到親人了,比見了娘還親,真是一窩貔狐不嫌騷啊。”我坐到了牀沿上,兩個孩子像粘粘膠一樣沾在我的身上。我想問嫂子那只小羊哪裏去了,還沒來得及說,嫂子就先說了:“知道你很喜歡那只小羊,可是你大哥現在工作太忙了,沒有時間喂羊,就把它殺了,還給你留了一塊羊肉。”然後又小聲說:“馬上給你做……”她怕孩子聽了會跟我爭嘴,話只說了一半,我明白是要給我做羊肉湯喝。這時嫂子又說:“英,你領着弟弟出去玩一會,好讓你小叔休息。”兩個孩子非常聽話,高高興興地跑出去了。
我確實很累。天不明就告別了父母,頭頂着滿天的星星,步行十五裏,到了莒縣汽車站趕上頭班汽車,十二點多到達臨沂。那時南坦有到大蘆湖的小火車,我家就住在大蘆湖火車站旁。只要花三角錢買張車票,坐上火車不到一小時就能到家。我沒舍得坐火車,也沒舍得買飯吃,步行三十裏路回來的。真是又累又餓,聽嫂子一說要做羊肉湯喝,我已是急不可耐了。嫂子將爐門拔開,將爐口的鐵蓋掀開,向爐膛裏加了不少的炭塊,用鐵鉤子鉤了幾下爐底,落下來不少的煤灰。把牛頭鍋放在爐口的支架上,舀了幾瓢水放在鍋裏。這時從菜櫥中端出一個盛滿鹽的盆子,用筷子撥了撥鹽堆,露出一塊黑糊糊的東西,那就是嫂子說的那塊羊肉。當時沒有冰箱,只好用此土辦法保鮮。她用筷子夾起羊肉,使勁抖落沾在羊肉上的鹽粒,衝洗了一下,放在菜板上,用刀切成條狀,放在鍋裏,又放上蔥花、生姜等佐料,蓋上鍋蓋煮起來。
爐子剛加上炭塊,只是冒黑煙不見火苗,嗆的人喘不上氣來,直掉眼淚。我等得心急,就找來一把扇子,對着爐門用力煽動。嫂子說:“你煽得慢一點,別把爐灰都煽起來了。”接着又說:“心急吃不得熱豆腐,慢慢等着。”這時爐中的煙小了,冒出藍色的火苗。黑色的炭塊變成了暗紅色,一會兒變成紅色,緊接着又變成了白色。鍋中的水發出微小的‘吱呀’聲,鍋沿的縫隙中冒出了熱氣。很快熱氣就頂起了木頭鍋蓋,爭先恐後的向外擠,發出‘嘶嘶’的響聲。這熱氣帶着羊肉的鮮味,彌漫了整個房間。
這羊肉的鮮味喚起了我兒時的記憶。那時我家鄰居賣羊肉湯,一天早上,又鮮又香的羊肉湯味隨着微風飄進了我的家,我饞了,纏着母親買羊肉湯喝。母親掏了掏口袋,又拉開抽屜找了一遍,都一無所有。就遞給我一個碗,說:“你去喊個‘三爺爺’,就說不要羊肉,只要碗湯,他會給你的。”我拿着碗,走到大門口又回來了,說:“不給人家錢,怎麼能要羊肉湯呢。”母親說:“你大膽去,他一定會給你的。”饞勁使我鼓起了勇氣,一口氣跑到他的家門,但是怎麼也不敢跨進門去,抱着空碗又回到家中。母親說:“他不給你?”我回答:“我沒敢進門。”母親嘆了口氣說:“等有了錢,我領你去趕集,買羊肉湯喝。”母親的話只是個安慰罷了,可望而不可及。今天嫂子做的羊肉湯,可比小時候聞到的還要鮮美。
嫂子把鍋端下來,放在爐臺上的鍋架上。然後插上爐門,將爐口蓋上鐵蓋,說:“你把這些羊肉湯全都喝了,把鍋和碗都刷幹淨,千萬別留下痕跡,不然那倆孩子回來要訛人。”接着又說:“我到外面攔住他倆,別讓他們突然回來了跟你爭嘴。你可要快點喝。”我已很餓,嫂子的安排正合我的心意。羊肉湯饞的我直咽唾沫,當着她的面又不好意思去盛湯,心想你趕快走吧。她剛出門,我就急忙盛了滿滿一碗的湯,又拿來了兩個煎餅。猛然喝了一大口,牙燙的‘吱啦’一聲響,就像燒紅的鐵,一下子浸在水中。舌頭和口腔被燙掉了一層皮,鑽心的疼,眼淚都流出來了。一張嘴羊肉湯就向外流出來,吐掉又不舍得。一狠心把頭一仰,咽到肚子裏。就感覺像一個火球,順着嗓子向肚子裏滾。咽下去很長時間,肚子還火辣辣的。喝第二口時就非常小心了,先把嘴脣靠近碗沿,用嘴吹着,吹急了羊肉湯就會溢出碗外,(因爲貪心盛得太滿了。)只好慢慢的吹,吹上一小會兒,才喝一小口,再咬口煎餅。像做賊一樣,狼吞虎咽吃喝着,生怕侄女他們突然回來碰見。慌慌張張的,又盛了第二碗,剛盛到碗裏時,‘咯噔’一下,心像被針扎了一下。倏的腦海中浮現出侄女和侄子那天真的笑臉,眼巴巴的看着我,饞得直咽口水。我的手哆嗦了,心想不能都喝了,應該給他倆留着。當時正是生活極度困難,買肉要肉票,兩三個星期才能吃一點肉,小孩都很饞。我要背着他倆喝光了,真是於心不忍。於是把盛在碗裏的羊肉湯又倒回鍋裏,並蓋上鍋蓋保溫。把暖水瓶的水倒在碗裏,又撒上了幾粒鹽,一邊喝着又吃了個煎餅。
嫂子領着侄女他們回來了,一進屋,聞到羊肉湯的鮮味,臉色立馬變的鐵青,瞪着圓圓的眼睛,氣乎乎的說:“給你說過吃完要把鍋和碗都刷幹淨,你爲什麼不刷?”兩個孩子也聞到羊肉湯的鮮味,大聲喊着要喝湯。嫂子束手無策,用眼瞪着我說:“都是你給惹的禍。”我說:“鍋裏還有留的羊肉湯。”侄女迅速掀開鍋蓋,踮起腳、伸長脖子、張着嘴朝鍋裏看。大聲喊:“媽媽,鍋裏有羊肉湯呀。”聽後嫂子的臉紅了,眼睛成了柳葉狀,嘴角向後抿着,輕輕的笑了。拿來兩個碗,把鍋中的肉湯一分爲二。一邊舀着一邊說:“那羊肉本來留的就不多,你怎麼不多吃點,都留給孩子了。”我說:“還是我吃的多,都已經吃飽了。”侄女和侄子都喝了一小碗羊肉湯,咧着油汪汪的小嘴,高興的笑了。
退休後,孩子們帶着我專程到單縣喝過有名的羊肉湯、到西安吃過正宗的羊肉泡饃。但是都比不上當年嫂子爲我做的那碗羊肉湯,味道鮮美可口,讓我永遠銘記心中。
胡玉奎
二零二二年秋天
壹點號紅色實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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